程零

發病的那一天

　　雖然沒有詢問過醫生，但我把那一天視為發病的日子，因為至少在這之前，我從來沒想過需要去看心理醫生。

　　那是週一，帶有星期一症候群的週一，我印象特別深刻，因為那一天是那樣的平靜順利，沒有特別的事件發生，孩子們都很乖很安分，我常常開玩笑是因為頑皮蟲還在放假，孩子們還沒醒來，所以特別聽話。

　　但是回家的路途上很神奇的事，那是我第一次斷片，通常人回家的路都是同一條路，一去一回兩點一線，但我就是喜歡每天不一樣，除了趕時間，不然不會挑那條最快速的路線。

　　這個週一我忘記了我是從哪個路線回到家，我只記得好像騎得很慢，到家了的我直接進廚房，空無一物的桌面，我很自然地拿起泡麵，想填滿根本就不餓的肚子，看著麵我想著為什麼剛剛沒去買東西回來吃就好？才發現我沒記得自己走哪條路回家，驚覺自己斷片，卻沒有任何驚訝的情緒。

　　接著爺爺走進來了！在這邊必須得先介紹我爺爺，高齡九十歲，有點老人痴呆，極度依賴我爹，每天準時點名，我爹五點整下班，他固定五點十分必須看見我爹，我爹只要離開本縣市之外，他一定生病，一開始是裝的，後來就是真的了！屢試不爽。

　　這一天，他一如往常，沒見著我爹就是不爽不開心，先問「你回來了喔？」

　　「恩！」我應聲。

　　「你爸還沒回來！」他又說。

　　「恩！」

　　「天黑了！還沒回來，阿你怎麼還沒吃？這麼晚沒吃？」一種你在搞什麼鬼？還沒吃是怎樣？

　　我無奈地回答「剛下班，剛要煮。」

　　「怎麼會有人工作這麼晚的？騙肖仔？」他看著手上的錶，七點多，因為過去務農的社會，太陽下山就是大家下班時間，所以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工作到這麼晚，直覺我是因為出去蹓噠才會這麼晚回家，在騙他。

　　我耐著性子跟他說現在的社會大家都工作這麼晚，還有人現在還沒下班回家，我們已經很好了！但他依然無法理解，開始在客廳廚房遊走，一副受不了！都幾歲人了還要他老人家擔心的樣貌。

　　最後他終於受不了，又開始問起我爹什麼時候回來，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沒回家，出門玩為什麼沒有事先說，我現在才吃飯是怎樣？人家都太陽下山就回家，七早八早就吃完飯，我們在搞什麼。

　　可能老人痴呆的緣故，每一次罵都是全新一罵，每一次都用生命在生氣，卻也越念越難聽。

　　煮碗泡麵不過五分鐘，我站在那接受他的審問五分鐘，我的理智也在短短的五分鐘斷裂，我對爺爺大吼「你是要問幾次啦！阿就工作到現在啊！不然你來做啊！肚子餓煮個麵你唸唸唸，念了爸爸就會早一點回來嗎？」

　　我爺爺也愣了，但可能剛剛他也罵得上火了，禁不起我對他大聲，怒罵回來「阿現在是怎樣？不能罵嗎？」

　　我一個眼淚就飆出來了！我開始大哭，想著怎麼把麵撈出來，但眼淚就是狂奔，索性關掉瓦斯爐上面的火，離開那個廚房。

　　老人都是不甘寂寞的，我爺爺跟著走到客廳，口氣帶著怒火「阿你那個是麵不吃了膩？」

　　「我要吃啊！阿你一直罵我哪裡吃得下去？煮個麵一直問。」不想看到他，我又回到廚房。

　　爺爺跟了過來，他說「我哪有罵？阿本來就是啊！哪有人工作這麼晚的？人家以前的人都怎樣？走出去外面看別人，都已經準備要睡覺了！我爸到現在都還沒回來，人家會講話捏。」

　　我崩潰了！我真的崩潰了！我蹲了下來用力地哭，怎麼會有人聽不懂，沒錯！我爺爺真的不懂，因為他已經脫離社會很久，加上老人痴呆，他早就忘記這十幾年的社會變遷。

　　我爺爺傻了！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大哭，他慌了！他咒罵著！在他幾次的威嚇下都沒能讓我停止哭泣。

　　這是我脫離嬰兒期後第一次用盡全身力氣哭泣著，姿勢已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從蹲著變成癱在地上了！事後回想我真的佩服我自己能躺在那全是油污的地板。

　　反正我就是哭，停不下來的哭，看著我爺爺走到客廳再走回來廚房，似乎想要搬救兵，但又沒有人出來救他，他走過來又罵了幾聲，踢了我幾腳，我姐姐說因為從前的人多數都是以打罵來阻止孩子哭鬧，但因為他太老了所以那幾腳並沒有踢痛我，當然我還是繼續哭。

　　接著他使出他的殺手鐧「哭什麼哭？要不然我去死一死好了啦！哭三小？幹！」

　　我沒理會他，我想回房間把自己關起來，努力撐起好像還有一點力氣的身體，爬離開廚房，到了客廳撐起身體，試著用走的上樓梯，大概像孝女白琴慢慢的半跪走上二樓，誰知道在走到最後一階，被最後一階階梯絆倒，我再一次爆哭！

　　躺在二樓樓梯口，沒有在更多的力氣撐起我，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，身下是一年來都沒洗過的浴室腳踏墊，我還是躺著一動也不動，此時此刻的世界裡，腦袋只叫我做著一件事情，哭！

　　過程中手機掉了出來在地上，長姊和爹都有來電話，但我沒有力氣接，隨便他響，聽著樓下的聲響，我知道我爺爺已經想不出辦法了！不知道該怎麼辦了！他想叫我下去吃飯，但是又拿我沒辦法，我覺得他應該被我嚇壞了！

　　終於有人來救他了！我爹回來了，爺爺也是很可愛，第一件事情是先撇清自己，我的哭不是因為他，他只是關心詢問，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哭。

　　但畢竟他是我爹的爹，我爹非常了解他爹，所以只相信一半的話，邊碎念邊帶著他去睡覺。

　　只是我爹沒想到的事，我還躺在二樓樓梯口哭，一上樓看到我躺著，我聽見飛快的腳步聲，然後就被提了起來！

　　我用眼淚和鼻涕把他那件喜氣暗紅色的外套抹得亂七八糟的，然後我聽見樓下大門打開的聲音，我求救的大姐回來了！

　　我很開心有人回來救我了，但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，無論我爸怎麼問我怎麼了，我都只能搖頭以對，然後停不下來就是停不下來，我只是想回房間，很想很想回房間。

　　回到房間，我們三人坐在床緣，我爹和大姐很想知道有個什麼原因，讓我這樣哭，但我真的搜尋不到什麼原因回答他們，我只覺得累，空白的腦海裡衝出一句話「我不想上班！」

　　好像終於問出了結果了！兩人也就放心了的樣子，爹說「不想上班就不要去了！我們沒有一定要這工作。」

　　而我姐說先請假再說，然後問了我上司的聯絡方式，隨便傳了訊息告知我要請假，就把我手機關機了！

　　我在床上冷靜了很久，我爹在洗完澡整頓完他自己後，讓我去洗澡，說他煮麵給我吃。

　　洗完澡下樓，我看見碗裡的是那個兩小時前被我放進鍋裡的那泡麵，爛到一個極致，心裡面很酸很難過，為什麼會這樣子？我問自己，可是沒有答案。

　　一場鬧劇結束，卻是我面對自己的開始，每一天都在跟自己打架，每一天都精疲力盡。